一
我认识胡勇平十年了。
缘于文学,我们四十五个作家班同学成为在途中相遇而伴的灵魂,读书,写作,一尾蝶,一场梦。
十年里,我经常口口声声叫喊“胡班”。
出差到长沙了,胡班请客吃饭。尤记得,某次又到长沙,我在岳麓山下学习,胡班邀约几个同学从河东到河西。仍旧是胡班请吃饭,他是个很好的生活家,男女通吃,老少皆宜,对于大俗大雅都有一种津津有味的态度。饭毕,他突然笑说了一句:“李自健美术馆开馆几年了,我一直没有去看,就想等着像九妹这样懂艺术的人一起去看。”艺术是人的创造,纸寿千年,从繁华走出,从热烈走出,从喧闹走出,从艳丽走出,走向平淡,走向幽深,走向孤独,走向凄冷,走向永恒。而艺术的妙悟和灵魂的觉悟是不二的,故而观者的体验,也是自我的、当下的、直觉的。我懂艺术吗?不算懂,算是特别喜欢,而执念“艺术家仅次于上帝”,且执着到骨子里了。后来,再到长沙,我有时会想起胡班在等着懂艺术的人一起去看画展。
遇到困难了,打电话找胡班帮忙。我极少求人,因为怕欠人情,欠了若还不了心里就过不去。曾经为了某事,我打电话求了胡班。他是怎么周旋解决的,我不知道,在感谢他的时候反而变成他请客一聚。后来,我偏居湘西一隅,读书写作,也莳花也习画,安静的日子如同侘寂,山幽水亦僻,生活中只有茂林、深泉、阳光、晨露、晚霞、明月、梅花。后来,胡班因了工作的缘故来湘西,我便能见到几面。见,也是在湘西文史书店,三五人清谈,我给一身酒气的胡班沏茶喝,而他往往是喝了几杯茶后又走到楼下去买几本书,翻了几页书后又回来喝几杯茶。有时候,茶倒是也因为这样的情形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神性未脱,甚至会演变成为一种散发着微光的魅力。
同学聚会了,胡班与每个同学握手问好。虽说一年一聚,但我想肯定数胡班见到同学的次数最多,微信朋友圈随时可见他到各地出差,上午还在长沙律师事务所开会,下午就到娄底法院出庭,晚上又到凤凰沱江边上喝酒了。这么忙,偏他每到一处都要尽可能见老同学,哪怕是几分钟,看你的病是否痊愈了、工作的事情是否解决了。我们都没有做到,他的心就是比别人深刻一点。
十年里,胡班读了法律博士,成为高校硕士生导师,入选司法部法律志愿者到贵州山区法律援助一年,到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学习,还不忘在都市中心修筑了一栋尚书房,藏书藏画,读书写文,喝茶吹箫,闲暇也荷锄种菜植梅。
三毛曾对姐姐说:“我这一世,比你十世活得都多。”
我觉得,胡班这十年比我们活三十年还多。
二
月色与雪色之间,诗人与诗歌也可以说是第三种绝色。
时隔十年,胡班出新诗集了。翻开诗集,我一字一顿地念其名字,“胡勇平”让我想起的却不是仗剑走天涯的勇猛异常和横刀立马,而是酒入豪肠,执拗如少年,每一个呼吸里都是月光、天空中星辰闪亮与波澜壮阔的海洋。
实际上,我与认识的所有诗人几乎都是熟悉而又陌生,因为我本身的诗歌阅读是一再延迟的。
作为诗人的胡勇平,他和他的诗,同样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。我是慢性子,往往一下子很难融进诗歌语言的敏感、跳跃、张力。然而,当一首一首的读完胡勇平的诗歌之后,我又觉得语言真是神奇的东西,一点点读下来,静静地读,会发现他的诗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美好,是深藏心底的难以忘怀的情愫。如我,在他的诗歌里读到熟悉的地方、熟悉的友人、熟悉的风景。唯一陌生的,是他写诗的满腔才华与一怀心绪。
望一座城/如同等待灯火阑珊处一个寂寞的微笑,沉默,挣扎,相守,假装不懂等待的意义。
一只飞过千山万峦的鸟说/翅膀才是诗人的未来。
那一年的波涛汹涌/每一朵浪花,都是按捺不住的心跳。
如果能把凤凰寺的香火连到一起/那就是怀抱英雄的菩萨/坐在人间/原来,梦还可以如此辽阔。
翻烂的圣经搁浅在城墙上/苍白如一柄无人认领的钥匙。
在靠山的农舍/聊天,喝酒,逗狗,等几个故人/牛皮吹得山响。
……
这位异常忙碌的大律师,日常中是异常理性的,却又往往在某个时候变身为异常感性的诗人,以独特的方式营建了属于自己内心世界的空间和时间。我才知道,原来诗歌可以这么写,汉语可以这么表达和组合:突破旧有的语言秩序而又在自由自在的气息中保持婉约与和谐——胡勇平的诗带给我的就是这么一种全新意境的感觉。在这里,古典元素的变现、中西文化中经典部分的解构、现代情感中细腻的定位、睿智冷静与率性不羁的默化,自然而然地融汇在一起,仿佛是岳麓山上流动的季风,荡漾在湘江水面的波纹里,透过繁华的街景传到诗人的内心深处。繁华可以落幕,风始终未停,每首诗都吹出了它的姿态,并让这凉爽、舒畅或沧桑、悲恸的美,深入到阅读者的内心。
“如果此刻花儿打开/我就跳进那条洗净忧伤的湘江/做激流中,把陷落的花瓣/镌刻到你心里的英雄。”花是人,人亦花,呈现出来的循环往复使这首诗的意义变得深邃了。自己与自己对话的开始,便意味着思考中哲学的开始。马拉美说,一首诗对于一个庸人来说一定是一个谜,室内四重奏对于一个门外汉来说也是如此。我承认这一点,平时读诗不多,但从来不否定诗人的贵族气质和诗歌的神性、哲学化。
那么,我由衷佩服胡勇平是一个诗人。
胡勇平写了一首《折情为箫》,“明明、灭灭/星流的思念在月下箫篁里/平平、仄仄/我看见自己疼痛的记忆/已不再是哽噎的伤口/那是太阳坠海的声音”,这是他的诗集开篇之作,更是书名出自之处——太阳坠海的声音。箫声与太阳坠海的声音相互转化,在这里,诗人有点像梦游者,他必须不要任何有意识活动的干预或控制而寻求他自己的道路,唤醒他就毁灭了他的力量。说实话,我不知道这首诗是写于何年何月何日,但懂得这首诗与箫关联定是缘于在贵州玉屏县挂职。玉屏产箫,洞箫、琴箫,紫竹箫、斑竹箫,我去玉屏寻箫的时候,就遇到从洞庭湖君山岛上奔赴而来的吹箫人,他选中一支细长的紫竹箫,即兴吹奏了一曲《梅花三弄》,音色苍凉辽阔,顿时忽生一种空灵、静谧的意境,然后告诉我说吹奏的乃是琴箫。我也见过胡勇平尚书房的箫,四五管一排挂在墙上,管身较粗,颇似尺八,不会吹奏看着也很有古意。“折情为箫”,应是对挂职一年的生命的体验与领悟,而不是挖空心思造出来的。在这里,箫如故人,走来又走去,然后远,自是永远的笑意莹莹,与诗人隔空相望又相忘,相合也相离。当然,语感自知,随读者怎么理解,语言的歧义总是要生出纷纭的别枝。
我那次从玉屏也携回一支琴箫,且镌刻“暮雨花间书味暖,春风竹里琴声长”。读罢胡勇平的诗,把箫取出来,对着《梅花三弄》谱子吹响的只是一声感喟,喃喃的,很轻,犹如一朵一朵梅花落满了南山。
这时候,诗人为着这朵花,这朵期待,神一般地存在,并且绽放。
而有了这一本诗集。
辛丑桂月,写于素读楼。
九妹 湘西女子,中国作协会员。“素月摇梅影,读心著我书。”著有文化随笔《叠梦》《古画之美》,筑有书房“素读楼”。